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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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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苦笑,彎下腰,正想拾起那碎裂的繡被,突然,一只腳踩上了那只雄鴛鴦。

「啊!」腳的主人驚呼一聲,慌忙後退,卻不小心絆到地上的繡架,差點跌個四腳朝天。

幸虧莊敬眼明手快地拉了他一把,否則這一摔有得他瞧了。

「對不起、對不起……」那人先是道歉,隨即又不停地搖頭。「不對、不對,我應該謝謝你才對。謝謝、謝謝……呃?還是要先說『對不起』……」

「你還是什麽都別說,先幫我收拾這堆爛攤子吧!」莊敬阻止徐青繼續語無倫次下去。

「那……好吧!」徐青幫他撿起繡布,同時收拾被袁紫娟劈爛的繡架,眼見雄鴛鴦上一只腳印,心裏滿是說不出的愧疚。

徐青與莊敬同桌,兩人志趣雖不相同,倒也尊重對方的喜好。

徐青好詩書,時刻手不離卷,乃是寒山書院學問最好的人,若非讀書讀得呆氣了,時常將夫子問得啞口無言,讓一眾夫子下不了臺,也不會被調到丁字號館,與一眾怪胎同席。

他個子高瘦,長年一身青衫,面目斯文卻暗藏剛毅,正似那青青翠竹,任狂風暴雨,他自昂然,頗有古君子之風。

他家貧,雖好學,卻買不起書,莊敬便常偷竊家裏藏書送與他。

按莊敬的說法,反正莊家一門武人,除了兵書和武功秘笈就不看其他東西了,收一屋子書不過是拿來充門面,會翻閱的幾無一人,還不如送給真正喜歡書的人,絕對比放在架上生蟲的好。

徐青也沒跟他客氣。他在做學問上是執著到頑固,但在人情世故上,也許是窮人孩子早當家的原因,他看世情卻是極為透澈的。

「對不起,我不是故意踩的……」他送齊夫子去看完大夫,然後急著回來上第二堂課,因為太匆忙了沒看路,才會不小心踩到繡被。

「不關你的事。」莊敬接過那一半面目全非的繡被,心裏百感交集。

紫絹一定不知道,她一劍下去,他這段時間的心血就盡付流水了。

可她就算知道,會在乎嗎?

「這個……」徐青遲疑了一會兒,還是問出了心頭的疑問。「誰做的?」

莊敬緊緊捏著那繡被好一會兒,才道:「紫娟。」

徐青見他臉色,再望一眼殘破的繡架,明悟在心。

「你們不合適,趁早做個了斷也是好事。」

莊敬詫異地看著他,沒料到書呆子這麽懂感情。

「怎麽?難道你以為滴水能穿石,只要你一直努力不懈地對她好,終有一天她會明白你的心、領你的情?」這回換徐青驚訝了。莊敬不至於這麽單純吧?

一抹可疑的紅從莊敬的脖子一路爬上額頭,最終連耳朵都紅得發燙。

徐青實在很想笑,他作夢都沒想到,外表粗獷、喜歡繡花,而且繡品件件活靈活現的莊敬,平時表現出來的樣子是那般聰明,骨子裏竟是個感情傻子。

「你對她做的那些事只是你認為對她好,實際上,她並不覺得好,又怎會明白你一番苦心呢?相反地,她每天苦口婆心勸你上進,要你封侯拜相,博個封妻蔭子,這些事對其他人而言,萬分正確,但擱在你身上……莊敬,你敢去掙功業、有興趣去拚爵位嗎?」

莊敬楞了好一陣子,搖頭嘆笑。「你說的對,我和她一直以來都做錯了。我們只依自己的想法要求對方符合自己的期望,卻沒想到這個理想是否為對方喜愛。我們……卻是浪費了彼此十數年的時光……」

「別說得好像你們已經七老八十、行將就木了。換個念頭,你們分開後,各自走向正確的道路,將來必然充滿光明,這樣不是很好?」

莊敬一副見到鬼的樣子,瞪著徐青。

「徐書呆……你真的是那個徐書呆嗎?喔……」一句話未完,被徐青拿地上破碎的繡架在額頭一敲,化成一記哀號。

「不懂就不要亂說。所謂書呆,是指那些讀了一大堆書,卻不明書中道理,只知將文字死記硬背的人。我徐青卻是能解書中千條萬理,豈能稱為書呆?」

會這麽認真解釋「書呆」意思的人,就算不呆,也聰明不到哪兒去吧?莊敬一邊摸著額頭的腫包,一邊在心裏腹誹著。

不過與徐青一番談話,讓他心裏郁悶盡消卻是真的。

或許徐青的話並非誆語,書中自有萬千道理,但真正能讀通的人又有多少?至少莊敬在丁字號館,成績也算頂尖了,琴棋書畫樣樣難不倒他,可書裏的東西若非徐青提醒,能這麽快走出陰霾嗎?

「徐青,我欠你一次。」

「是嗎?」徐青看了他好一會兒,指著他手上破碎的鴛鴦被道:「這玩意兒,你也弄一幅給我。」

「啊?徐青,這是姑娘家出嫁前要準備的嫁妝,你又不是姑娘,要這玩意兒幹什麽?」

「就許你有一個不擅女紅的未婚妻,不許我也有一個嗎?」換言之,徐青的姻緣到了,可惜他的未婚妻同樣不懂得怎麽準備嫁妝,所以這方面就要由他來頭痛了。「對了,先說一聲,這鴛鴦被、嫁衣的面料別用太好的,我沒多少錢,用不起上等東西。」

「你付鴛鴦被的錢就好,其他的,只要你不怕晦氣,我給紫娟準備的那些就送你了,如何?」先把話說清楚,那些嫁妝是被退的,徐青若不嫌棄,正好派上用場,他便重新準備一份。

「這有什麽好晦氣的?拿來吧!我不信那些東西。」子不語怪力亂神,他熟讀聖賢書,平生不做虧心事,自然無所畏懼。「對了,鴛鴦被的錢我明兒個給你——」

他話未完,便被一陣由外頭傳進來的吵嚷給打斷了。

「餵餵餵,告訴你們一個天大的消息,付相倒臺了!那個向來目中無人的付大公子被判流放,懷秋小姐聽說要被賣入司教坊……嘖嘖嘖,咱們寒山書院的第一美女啊……」

「真的假的?付相耶!他妹妹不是受封貴妃嗎?幾年前才聽說皇上有意廢了周皇後,改立付貴妃為後,怎麽突然就倒臺了?」

「我也是聽說的,真相如何……嘿嘿,你們聽聽就好。去年林丹國不是獻了個美女給皇上嗎?傳聞那姑娘美得跟天仙一樣,皇上一見到她,立刻把後宮三千佳麗全忘了,還給她建了一座摘星閣,每天就陪她一人,連早朝都不太上了。很多人都說那位美人必是妖精轉世,來禍害人間的,可架不住人家頭胎就生了個皇子啊,所謂母憑子貴、子憑母貴,皇上喜歡她,連帶也喜歡小皇子,有意立為太子,這下付貴妃坐不住了,暗地裏收買幾個心腹太監想要毒殺小皇子,誰知形跡敗露,付貴妃被打入冷宮……所以付家嘛,估計這回是翻不了身了。」

「哇,付貴妃心腸這麽狠毒啊?連個小孩子都不放過……」

「能在後宮立足的,哪個心腸不狠毒?」

一群人,你一言我一語,聊得那個熱火朝天,連夫子來了,在講臺上吼了半天也沒人理。

莊敬卻是呆站著,後背冷汗濕了一片。

林丹國送來的美人有多漂亮他不知道,付貴妃卻是打小看著他長大的。

幼年的他很調皮,又天生神力,每每與人爭執,隨手一拳就能把對方揍趴。

因為他脾氣壞又愛打架,時日漸久,同齡的小朋友都不愛跟他玩,只有付懷秋例外。

這位相府千金從不怕他,發現他做錯事的時候,還會嚴格斥責他。有一回,他被罵得狠了,作勢想打她——他也沒真想打,畢竟男生打女生算什麽事?

可吵鬧中也不知怎地,他不小心就把她的手給拉傷脫臼了,當場,他嚇得呆住。

她卻是瞪他一眼,也沒哭,氣鼓鼓地回了家。

接下來好幾天,他一直擔心不已,萬一付相找他爹告狀,他還不被打得屁股開花?

可偏偏付家那邊一點消息也沒有。

日子一天一天過去,他漸漸不再害怕付相上門告狀,反而想念起跟付懷秋一起玩耍的日子。

這位相府千金雖生為女兒身,卻沒有一般小姑娘愛哭愛鬧的小性子,為人處事落落大方,反倒比一些男孩子更有擔當,所以他很喜歡找她玩。

沒有付懷秋的日子,他悶死了。三個月後,他終於屈服於無聊之下,去了付家向她賠禮,言道自己絕非蓄意傷人,實在是沖動之下無心之舉。

她知道他常控制不住脾氣後,也沒怪他,直接帶他去找她姑姑,也就是後來的付貴妃。

他還記得第一眼看到付貴妃,仿佛看到大地春臨,滿目綠意,和風徐徐,暖人心扉。付貴妃對他微笑,笑容比桃花還要美,比春風還溫柔。

是她教他下棋磨練意志,教他繡花培養耐性,教他彈琴陶冶性情……那麽一個溫柔嫻雅的女子,怎會做出毒害幼兒的事?

莊敬不相信,況且付貴妃自己也有兒子,今年都十三了,是人盡皆知的文武雙全、仁慈睿智,朝野公認最熱門的太子人選之一——

啊!難道……一個念頭閃過腦海,讓他如墜冰窖。

倘使皇上已屬意付貴妃的兒子為太子,卻擔心付家權勢滔天,他百年後,太子繼位、外戚幹政、江山易主,因此先下手為強,那麽……小秋子便危險了!

皇上若為身後事打算,絕不會留下首尾,定將付家斬盡殺絕。

莊敬猛地跳起來,也不顧夫子的怒罵,拔腿便往外沖。

「莊敬!」徐青沒見他這麽沖動過,一時情急也跟了上去。「你要去哪裏?」

「救小秋子!」他頭也沒回地道,腳步越發快了。

徐青已漸漸看不見他,最後只能不死心地朝著他幾欲消失的背影吼:「刑期已定,你怎麽救?!」

「回家偷皇上禦賜的免死金牌——」莊敬的聲音遠遠飄來,語調滿是執著。

他是鐵了心要救付懷秋,哪怕付出一切亦在所不惜。

徐青忍不住好笑又好氣。「你這是在玩火,你知道嗎?」

可莊敬能為付懷秋豁出所有,代表什麽?他又曉得自己在幹什麽嗎?

恐怕這個凡事習慣先動手再動腦的人,是什麽也沒想的吧?

他只知道要救人,誓死必救付懷秋。

在寒山書院,付懷秋素有「木觀音」之稱。

「觀音」是形容她的美貌,雪膚花容一如清晨的露珠,日陽一照,金芒閃閃,神聖高潔,不可褻瀆。

至於「木」嘛,只因她的氣質實在太尊貴了,已讓人覺得高不可攀,她又不愛說話,更不似一般姑娘愛哭愛撒嬌,長年一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的模樣,這說好聽是沈穩,說難聽嘛,這女人有喜怒哀樂嗎?她會哭、會生氣嗎?完全沒有感情,豈不如木頭一般無知無覺,半點情趣也無?

好比這回付家惡耗傳來,付大公子當場暈倒,付懷秋只是默默地收拾東西,儼然已接受命運的樣子。

待差役前來捉人,付大公子又哭又鬧,最後動員了五、六名差役才順利將人制住。

至於付懷秋,別說掉一滴眼淚了,她面無表情,差役要上銬,她便自動伸出手—人家推她,她腳步蹣跚,可一派清風明月,高華更勝瑤臺仙子。

書院裏幾個混帳小子忍不住打賭,等她進了司教坊,一雙玉臂千人枕、半點朱唇萬客嘗時,還能這麽高高在上,視他人如無物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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